年晚开年：扶来刘氏的时间褶皱

灶君上天述职的那一日，乡人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。三牲酒礼摆上供桌，香烟袅袅中，人们目送那位“上天言好事”的神明离去，仿佛送走的不仅是灶君，还有旧年里所有的晦暗与不如意。这仪式自腊月二十三始，至开年日终，构成了中国人特有的时间褶皱——春节。在这褶皱里，时间不再是线性流逝的河流，而成了一个回环往复的迷宫。

扶来刘氏的开年却在年晚，即除夕之夜。这习俗如同一个倔强的标点，硬生生点在时间褶皱的最深处。我在走访“两广”多地时提及此事，常引来惊诧的目光与不信的讪笑。人们习惯将正月初二之后的开年视为天经地义，却不知在桂东南一隅，有一支刘姓宗亲固执地守望着年晚开年的古老传统。

下木黑化刘氏三房堂屋的故事颇有几分荒诞色彩。解放后，族老们决议改从众俗，将开年移至正月初四。谁知当年大房的牛便吊死在茶树杈上，三房做饭时火把锅头烧穿。这些意外被解读为神明的警示，于是大房三房只得复归旧制。这让我想起《淮南子》中“不涸泽而渔，不焚林而猎”的训诫——有些传统之所以延续千年，或许正因其暗合了某种我们尚未参透的生存智慧。

我曾在石梯村目睹过年晚开年的场景。暮色四合时，祠堂里烛火通明，族人鱼贯而入。那仪式既不宏大也不华丽，却自有一种庄严的韵律。当家主将第一碗新米饭供上神台时，窗外恰好传来零星的爆竹声。这一刻，时间仿佛被压缩成了一个透明的晶体，过去与未来在其中交相辉映。我想起汪国真笔下那些寻常却隽永的瞬间，原来生活的诗意就藏在这些被现代人视为“落后”的仪式里。

扶来刘氏的年晚开年，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个古怪的时间选择。但细究起来，这何尝不是一种独特的时间哲学？当多数人在除夕夜忙着辞旧，他们却已在迎新；当外界还沉浸在年节的欢愉中，他们已悄然开始了新的轮回。这提前的开年，恰似人生中那些未雨绸缪的智慧，总在繁华处看见萧条，在喧嚣中听见寂静。

而今上梯、石梯等地仍守着这传统，像守护一个古老的秘密。每次回乡，我都要去祠堂看看。那些被烟火熏黑的梁柱间，悬挂着多少代人的祈愿与记忆。当城市里的春节沦为购物与旅游的狂欢，这里的年晚开年依然保持着仪式的纯粹性——它不仅是对时间的丈量，更是对生命的敬畏。

离开祠堂时，夜空已绽开零星的烟花。我突然明白，所谓传统，不过是先人留给我们的时间密码。扶来刘氏用年晚开年这种方式，在时间长河中刻下了一道独特的印记。这印记或许微小，却如陶渊明笔下“采菊东篱下”的悠然，在浮躁的世风中为我们保留了一处精神的栖居地。（洁荷）